大别山下的一个村落,暗室之中,张无鬼的额疤又裂开了。
他之所以名为“张无鬼”,是因他的父亲擅长镇压邪物,一生凭绝技行走江湖,理想是天下百姓不被邪魅侵扰,遂给儿子取上了这个名字。
所以他的道法是家传,是父传,亦可称师传。
师训有云:“大道本自法中生,弃法悟道万法行”。
张无鬼学会了行法,但是对于“当体悟大道而不可执迷于法”的祖训师训,并没有听进去。
隆冬腊月,三九寒天,他正在练习法碗镇凶宅。
深更半夜,凶宅四周只余风声呜咽,他口中咒语低回,左手掐诀,右手高举一只粗陶法碗,碗底朱砂符咒鲜红刺目。
随着他的一声厉喝,法碗猛然扣向筷子,筷子直入地下提前埋好的小型棺木模型。
“咄!”雷击枣木令牌叩下,棺木应声被筷子扎破,在冻土中忽然炸裂,应证着他的道法功力更上一层楼了。
可就在这法术功成的一瞬,张无鬼额上那道陈年旧疤,骤然绽开,仿佛是已故父亲的提醒。
他伸出粗糙的指腹,随意抹向额角,眼神却极其淡漠,仿佛那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蚊蚋叮咬。
他早已习惯这道伴随每次施法而裂开的疤,如同习惯众人畏惧而又崇敬的目光。
法术通天,流这点血,算什么?行走江湖,一点反噬,不足为惧!
张无鬼行走于阴阳两界,声名远播。他的法术,是口耳相传中令人屏息的神迹。
曾有位欺男霸市的商贾,偶然惹上了他,这人也算是危害一方的地头蛇,本来打算找他麻烦,却被他先下手为强了。
他在家中静室焚符,口中念念有词,窗外立时阴风四起,五道模糊不清的鬼影凭空凝聚,抬着一顶虚幻的轿子。他抬手一指,轿子便似离弦之箭,乘风破浪般向这地头蛇家急驰而去。
入夜,这位地头蛇抱头痛得打滚,直呼看到了抬着娇子的五鬼,随后头脑爆裂而亡,第二天人们就发现了他的尸体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。
尽管,每次使用这种阴法施展惩戒,他都要遭受反噬,额上旧疤越来越频繁地无声开裂疼痛,但是却敌不过以法替天行道的快意恩仇!再加上老百姓的拍手称快,也算是一种鼓励。
而面对泥丸宫之痛,他每次都是默运玄功,闭目调息,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。鬼卒抬轿灭恶霸,试问几人敢驱策?
另一件事,更被当地老百姓传为佳话。那是他远在川蜀的小孙子有次突然发病,口口声声只想吃几口新鲜豆角,不然就会死去。张无鬼远在千里之外,焚香之后,取家中寻常藤篮置于法坛,闭目凝神,双手如穿花引蝶般虚引,口中真言如珠玉滚动。
千里之外蜀地藤架之上,青翠饱满的豆角竟自行簌簌而落,如被无形之手采摘,精准无误地投入那遥远的藤篮之中。豆角送至病榻前,孩子终得饱腹,转危为安。
此事之后,张无鬼抚摸着额上那道似乎愈发深刻的疤痕,笑意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。千里摄物,若非道法之大成谁能为之?
自此之后,法术成了他的倚仗,更是他睥睨阴阳的权杖。他腰间那只祖传的五雷碗,碗口刻满繁复雷纹,更是他深信不疑的,最后时刻可以救命的护身至宝,万邪辟易。
就在冬天的一个晚上,那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、更猛,铺天盖地,仿佛要将人间彻底掩埋。
张无鬼踏着深雪,应邻村之请前往驱邪。雪光刺眼,寒风如刀,吹得人骨髓都冷透了。
行至半路,山坳深处,一座孤零零的宅院轮廓在漫天飞雪中显现出来,在风雪中摇晃,透出昏黄暖光。宅门无声开启,一个模糊的人影立于门内,似在殷切招手。
张无鬼微微皱眉,此地荒僻,何来突兀宅院?
更奇怪的是,院内温暖如春,灯烛辉煌,笑语喧哗,一派暖融融的家宅景象。
张无鬼被热情引入正堂,堂上竟已摆开丰盛宴席,鸡鸭鱼肉热气腾腾,酒香四溢。主人殷勤劝酒,宾客纷纷举杯。
然而,张无鬼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他冷眼扫过那些推杯换盏的“人”——烛光摇曳下,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,竟是扭曲蠕动的一团团,不成人形!
那浓烈的酒肉香气之下,一股难以言喻的、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。
呵,以灵力强行干涉人脑,打造幻象,就是传说中的“山峭迷人”手法,原理类似于一些“鬼打墙”的升级版,但在张无鬼眼里,这些都不过是雕虫小技的把戏!
如果是换作普通人,对付这种的方法一般是就地吐口水,大小便,破口大骂来破解,这是因为脏东西怕更脏的东西。
而他不需要,他猛地一拍腰间五雷碗,舌绽春雷:“破!”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但没有想到的是,这次似乎有些不同,他的腰间那只祖传的五雷碗应声碎裂!碎瓷片纷纷坠落,砸在了脚下的青砖上,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。碗底那繁复的雷纹,在烛光下瞬间显得黯淡。
“张无鬼!还认得我们吗?” 一个声音强行打入他的耳窍,尖利刺耳,仿佛无数铁片在刮擦,“当初你用镇压五鬼法拘禁我们,又用那小型棺木下千斤坠,下封禁,压得我等百年不得超生,好狠毒的法碗!”
“五鬼抬轿,替你惩戒他人,驱役我等如同牛马,奇耻大辱!” 另一个声音怨毒地咆哮。
“千里之外摄豆角,取我法器金丹,扰我清修洞府,坏我道行根基!” 又一声凄厉响起,划破长空。
原来,有自己养的兵马造反的,也有曾经打击过的邪物来复仇的,更有自己用“千里借物”取走过天材地宝的一些当地山神来找事儿的,它们现在已形成了一个联盟,准备反噬自己!
他的脑海中,浮现出了无数扭曲狰狞的影子,带着积压百年的怨气,从四面八方,从滴水的穹顶,向他猛扑!刺骨的阴气直透肺腑,如同无数冰针扎入骨髓。
看到这些画面时,他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,没想到的是,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,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。
此时他用天眼又看到了一个画面:群鬼狞笑着,合力将他拖向墓穴中央。那里的地面不知何时裂开,一口巨大的油锅凭空出现,锅下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,锅中滚沸的、粘稠的油液正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泡。几只形容枯槁、动作却异常迅捷的恶鬼,手持着寒光闪闪的巨大铁钩,钩尖正对准了他!
“张无鬼,你道法通天?” 一个声音传来,带着无尽的嘲弄与彻骨的寒意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脑海,击溃他的心灵:“你只修那搬山弄鬼、役使精魂的巧技,可曾一日静坐,体悟过一丝‘大道’?你心中可有半分对天地、对阴阳的敬畏?你恃强凌弱,视我等如草芥,今日就叫你尝尝这油锅地狱的滋味!天道昭昭,岂容你这等只知逞弄术法、不通大道的狂妄之徒长久逍遥?术之极,便是尔等死期!”
他的骨肉突然开始灼痛,他用天眼看到了一个鬼爪与铁钩已触到了他皮肉。彻骨的绝望与鬼王那震耳发聩的诘问一同狠狠攫住了心脏。
大道?敬畏?
他一生追逐术法精妙,视额裂流血为勋章,引五鬼抬轿为荣光,以千里摄物为能事……何曾想过“大道”二字?
他倚仗的祖传五雷碗,此刻已成冰冷的碎片散落脚下,如同他一生构筑的、看似坚不可摧的法术高台,瞬间崩塌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 恍惚中,他脑海中又被强行打上了一个景象:他的身体即将坠入那翻滚油锅,灼热扑面而来,死亡的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。
看到这些画面,张无鬼突然浑身发抖,虚弱无力,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,猛地将手中紧攥的最后几片五雷碗的锋利碎瓷,狠狠刺向自己的掌心!
剧痛如闪电般传遍全身,滚烫的、带着他一生修为印记的鲜血,混着最后一点微末的雷法真炁,从破碎的掌心汹涌喷溅而出!
“轰隆——!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,并非来自九天,而是源自他体内那点被生死逼出的、微弱的真炁与掌心雷法的共鸣!
巨大的冲击力将张无鬼残破的身躯狠狠抛飞出去,如同断线的纸鸢,穿透了正在崩塌的山顶,重重摔落在外面冰冷刺骨的深雪之中。
原来,根本没有油锅,没有鬼影,只有自己的心魔,内景幻象,伴随着山中亘古的寂静。
他仰面懊悔地躺在厚厚的积雪上,身下是冰冷的大地,头顶是墨汁般浓黑的、飘着鹅毛大雪的夜空。巨响已然远去,只余风雪掠过枯枝的呜咽,如同天地间最原始也最宏大的叹息。
他艰难地侧过头,目光落在身旁雪地上。
那里,散落着他那只彻底粉碎的五雷碗残片,几片较大的瓷片上,古老的雷纹在雪光的映照下,反射出微弱而清冷的光泽。
雪,无声无息地落下,越来越大,温柔又冷酷地覆盖着一切。一片晶莹的雪花,悠悠荡荡,恰好落在他依旧圆睁着的、失去所有神采的右眼瞳孔之上,没有融化。
额上那道伴随他一生的疤痕,此刻停止了流血。温热的血早已在彻骨的寒冷中凝结成冰,与身下的大地冻在了一起。
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,他仿佛“听”到了一种声音。那不是耳朵能捕捉的声响,而是整个冰冷、寂静、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山野,连同那深邃无垠、飘着雪的夜空,一同向他“诉说”的某种东西。
浩瀚,无言,至简,至大。它亘古存在,包容万物生灭,不因任何惊世骇俗的法术而动摇分毫,亦不为任何渺小生命的消亡泛起一丝涟漪。
原来……这就是……道……
掌中刺入的碎瓷片带来的剧痛早已麻木,额上疤痕的撕裂感也消失了。他残破的唇角,极其艰难地、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极其微弱、仿佛自嘲又似释然的弧度。
没有道法加持,没有五雷护体,唯有身下广袤坚实、承载万物的土地,和头顶那无言飘落、覆盖一切的雪。
雪片温柔而冰冷,一片,又一片,轻轻覆盖了他失去温度的躯体,也覆盖了那些散落在雪地上、映着微弱天光的五雷碗的碎瓷。
后来,当地的老百姓开始流传起了他的故事,有很多个版本。
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描述他的最后时刻的:——
他,张无鬼,法术通天,可惜悟道太晚,深知已无法斗破心魔,所以作出了这个决定,用祖传的那个碗,将自己杀死了!
(本故事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,实属巧合)